左宗棠家书《致孝威、孝宽》
孝威、孝宽知之:
我于二十八日开船,是夜泊三汊矶,廿九日泊湘阴县城外,三十日即过湖抵岳州。南风甚正,舟行顺速,可毋念也。我此次北行,非其素志。尔等虽小,当亦略知一二。世局如何,家事如何,均不必为尔等言之。惟刻难忘者,尔等近年读书无甚进境,气质毫未变化;恐日复一日,将求为寻常子弟不可得,空负我一片期望之心耳。夜间思及,辄不成眠。今复为尔等言之(尔等能领受与否,则我不能强之,然固不能已于言也)。
读书要目到、口到、心到。尔读书不看清字画偏旁,不辩明句读,不记清头尾,是目不到也。喉、舌、唇、牙、齿五音,并不清晰伶俐,朦胧含糊,听不明白,或多几字,或少几字,只图混过,就是口不到也。经传精义奥旨,初学固不能通,至于大略粗解,原意明白,稍肯用心体会,一字求一字下落,一句求一句道理,一事求一事原委;虚字审其神气,实字测其义理,自然渐有所悟。一时思索不得,即请先生解说,一时尚未融释,即将上下文或别章别部义理相近者反复推寻,务期了然于心,了然于口,始可放手。总要将此心运在字里行间,时复思绎,乃为心到。
今尔等读书总是混日子,身在案前,耳目不知用到何处,心中胡思乱想,全无收敛归著之时,悠悠忽忽,日复一日,好似读书是答应人家功夫,是欺哄人家,掩饰人家耳目的勾当。昨日所不知不能者,今日仍是不知不能,去年所不知不能,今年仍是不知不能,孝威今年十五,孝宽今年十四,转眼就长大成人矣。从前所知所能者,究竟能比乡村子弟之佳者否?试自忖之。
读书做人,先要立志。想古来圣贤豪杰是我者般年纪时,是何气象?是何学问?是何才干?我现在哪一件可以比他?想父母命我读书,延师训课,是何志愿?是何意思?我哪一件可以对得起父母?看同时一辈人,父母常背后夸赞者,是何好样?斥詈(lì)者,是何坏样?好样要学,坏样断不可学。心中要想个明白,立定主意,念念要学好,事事要学好,自己坏样一概猛省猛改,断不许少有回护,不可因循苟且。务期与古时圣贤豪杰少小时一般,方可慰父母之心,免被他人耻笑。志患不立,尤患不坚。偶然听一段好话,听一件好事,亦知歆动羡慕,当时亦说我要与他一样。不过几日几时,此念就不知如何销歇去了。此是尔志不坚,还由不能立志之故。如果一心向上,有何事业不能做成?陶桓公有云:“大禹惜寸阴,吾辈当惜分阴。”古人用心之勤如此。韩文公云:“业精于勤而荒于嬉。”凡事皆然,不仅读书,而读书更要勤苦,何也?百工技艺、医学、农学均是一件事,道理尚易通晓;至吾儒读书,天地民物莫非己任,宇宙古今事理均须融澈于心,然后施为有本。人生读书之日最是难得,尔等有成与否,就在此数年上见分晓。若仍如从前悠忽过日,再数年依然故我,还能冒读书名色充读书人否?思之!思之!
孝威气质轻浮,心思不能沉下。年逾成童而童心未化,视听言动无非一种轻扬浮躁之气。屡经谕责,毫不知改。孝宽气质昏惰,外蠢内傲,又贪嬉戏,毫无一点好处可取。开卷便昏昏欲睡,全不提醒振作。一至偷闲玩耍,便觉分外精神。年已十四,而诗文不知何物,字画又丑劣不堪。见人好处,不知自愧,真不知将来作何等人物!我在家时常训督,未见悛改。我今出门,想起尔等顽钝不成材料光景,心中片刻不能放下。尔等如有人心,想尔父此段苦心,亦知自愧自恨,求痛改前非以慰我否?
亲朋中子弟佳者颇少,我不在家,尔等在塾读书,不必应酬交接。外受傅训,入奉母仪,可也。读书用功,最要专一无间断。今年以我北行之故,亲朋子侄来家送我,先生又以送考耽误功课,闻二月初三、四始能上馆。所谓一年之际在于春者又去月余矣!若夏秋有科考,则茫茫碌碌又过一年,如何是好!今特谕尔,自二月初一日起,将每日功课,按月各写一小本寄京一次,便我查阅。如先生是日未在馆,亦即注明,使我知之。屋前街道,屋后菜园,不准擅出行走。如奉母命出外,亦须速出速归。“出必告,反必面。”断不可任意往来。同学之友如果诚实发愤,无妄言妄动,固宜引为同类;倘或不然,则同斋割席,勿与亲昵为要。家中书籍,勿轻易借人,恐有损失;如必须借看者,每借去则粘一条于书架,注明某日某人借去某书,以便随时向取。
庚申正月三十日。
左宗棠(1812-1885),晚清大臣,道光时举人,1860年随曾国藩办军务,后历任巡抚、总督、钦差大臣(督办新疆军务)、军机大臣,卒谥文襄。他曾镇压过太平军,又出兵新疆,击败俄、英帝国主义侵略军,后兴办洋务。孝威、孝宽均为他的儿子。
本文摘录自《左文襄公家书》。